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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(7)

醒世恒言作者:冯梦龙发布:福哥

2020-8-26 02:05

    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,不敢推托,只得又到浴堂,肥皂香汤,洗了一遍,重复穿衣入坐。九妈命撤去肴盒,用暖锅下酒。此时黄昏已绝,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,美娘尚未回来。

    玉人何处贪欢耍,等得情郎望眼穿!常言道:等人心急。秦重不见表子回家,好生气闷。却被鸨儿夹七夹八,说些风话劝酒,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。只听得外面热闹闹的,却是花魁娘子回家。

    丫鬟先来报了,九妈连忙起身出迎,秦重也离坐而立。只见美娘吃得大醉,侍女扶将进来,到于门首,醉眼朦胧,看见房中灯烛辉煌,杯盘狼籍,立住脚问道:『谁在这里吃酒?』九娘道:『我儿,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。他心中慕你,多时的送过礼来。因你不得工夫,担阁他一月有余了。你今日幸而得空,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。』美娘道:『临安郡中,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!我不去接他。』转身便走。九妈双手托开,即忙拉住道:『他是个至诚好人,娘不误你。』

    美娘只得转身,才跨进房门,抬头一看那人,有些面善,一时醉了,急急叫不出来,便道:『娘,这个人我认得他的,不是有名称的子弟。接了他,被人笑话。』九妈道:『我儿,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。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,想你也曾会过,故此面善。你莫识认错了。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,一时许了他,不好失信。你看做娘的面上,胡乱留他一晚。做娘的晓得不是了,明日却与你陪礼。』一头说,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。美娘拗妈妈不过,只得进房相见。正是:

    千般难出虔婆口,万般难脱虔婆手。

    饶君纵有万千般,不如跟着虔婆走。

    这些言语,秦重一句句都听得,佯为不闻。美娘万福过了,坐于侧首。仔细看着秦重,好生疑惑,心里甚是不悦,嘿嘿无言。唤丫鬟将热酒来,斟着大钟。

    鸨儿只道他敬客,却自家一饮而尽。九妈道:『我儿醉了,少吃些么!』美儿那里依他,答应道:『我不醉!』一连吃上十来杯。这是酒后之酒,醉中之醉,自觉立脚不住。唤丫鬟开了卧房,点上银釭,也不卸头,也不解带,躧脱了绣鞋,和衣上床,倒身而卧。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,甚不过意,对秦重道:『小女平日惯了,他专会使性。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,却不干你事,休得见怪!』

    秦重道:『小可岂敢!』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,秦重再三告止。鸨儿送入卧房,向耳傍分付道:『那人醉了,放温存些。』又叫道:『我儿起来,脱了衣服,好好的睡。』美娘已在梦中,全不答应,鸨儿只得去了。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,抹了卓子,叫声:『秦小官人,安置罢。』秦重道:『有热茶要一壶。』丫鬟泡了一壶浓茶,送进房里,带转房门,自去耳房中安歇。

    秦重看美娘时,面对里床,睡得正熟,把锦被压于身下。秦重想酒醉之人,必然怕冷,又不敢惊醒他。忽见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纻丝的锦被。轻轻的取下。盖在美娘身上。把银灯挑得亮亮的,取了这壶热茶,脱鞋上床,捱在美娘身边,左身抱着茶壶在怀,右手搭在美娘身上,眼也不敢闭一闭。正是:

    未曾握雨携云,也算偎香倚玉。

    却说美娘睡到半夜,醒将转来,自觉酒力不胜,胸中似有满溢之状。爬起来,坐在被窝中,垂着头,只管打干哕。秦重慌忙也坐起来,知他要吐,放下茶壶,用手抚摩其背。良久,美娘喉间忍不住了,说时迟,那时快,美娘放开喉咙便吐。

    秦重怕污了被窝,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,罩在他嘴上。美娘不知所以,尽情一呕,呕毕,还闭着眼,讨茶嗽口。秦重下床,将道袍轻轻脱下,放在地平之上。

    摸茶壶还是暖的。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,递与美娘。美娘连吃了二碗,胸中虽然略觉豪燥,身子兀自倦怠,仍旧倒下,向里睡去了。秦重脱下道袍,将吐下一袖的腌臜,重重裹着,放于床侧,依然上床,拥抱似初。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,覆身转来,见傍边睡着一人,问道:『你是那个?』秦重答道:『小可姓秦。』美娘想起夜来之事,恍恍惚惚,不甚记得真了,便道:『我夜来好醉!』

    秦重道:『也不甚醉。』又问:『可曾吐么?』秦重道:『不曾。』美娘道:『这样还好。』又想一想道:『我记得曾吐过的,又记得曾吃过茶来,难道做梦不成?』秦重方才说道:『是曾吐来。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,也防着要吐,把茶壶暖在怀里。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,小可斟上,蒙小娘子不弃,饮了两瓯。』

    美娘大惊道:『脏巴巴的,吐在那里?』秦重道:『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,是小可把袖子盛了。』美娘道:『如今在那里?』秦重道:『连衣服裹着,藏过在那里。』美娘道:『可弄坏了你一件衣服。』秦重道:『这是小可的衣服,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。』美娘听说,心下想道:『有这般识趣的人!』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。

    此时天色大明,美娘起身,下床小解。看着秦重,猛然想起是秦卖油,遂问道:『你实对我说,是什么样人?为何昨夜在此?』秦重道:『承花魁娘子下问,小子怎敢妄言。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。』遂将初次看见送客,又看见上轿,心下想慕之极,及积趱嫖钱之事,备细述了一遍。『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,三生有幸,心满意足。』

    美娘听说,愈加可怜,道:『我昨夜酒醉,不曾招接得你。你干折了多少银子,莫不懊悔?』秦重道:『小娘子天上神仙,小可惟恐伏侍不周,但不见责,已为万幸,况敢有非意之望!』美娘道:『你做经纪的人,积下些银两,何不留下养家?此地不是你来往的。』秦重道:『小可单只一身,并无妻小。』

    美娘顿了一顿,便道:『你今日去了,他日还来么?』秦重道:『只这昨宵相亲一夜,已慰生平,岂敢又作痴想!』美娘想道:『难得这好人,又忠厚,又老实,又且知情识趣,隐恶扬善,千百中难遇此一人。可惜是市井之辈,若是衣冠子弟,情愿委身事之。』正在沉吟之际,丫鬟捧洗脸水进来,又是两碗姜汤。秦重洗了脸,因夜来未曾脱帻,不用梳头,呷了几口姜汤,便要告别。

    美娘道:『少住不妨,还有话说。』秦重道:『小可仰慕花魁娘子,在傍多站一刻,也是好的。但为人岂不自揣!夜来在此,实是大胆,惟恐他人知道,有玷芳名。还是早些去了安稳。』美娘点了一点头,打发丫鬟出房,忙忙的开了减妆,取出二十两银子,送与秦重道:『昨夜难为了你,这银两权奉为资本,莫对人说。』

    秦重那里肯受。美娘道:『我的银子,来路容易。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,休得固逊。若本钱缺少,异日还有助你之处。那件污秽的衣服,我叫丫鬟湔洗干净了还你罢。』秦重道:『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。小可自会湔洗。只是领赐不当。』美娘道:『说那里话!』将银子挜在秦重袖内,推他转身。

    秦重料难推却,只得受了,深深作揖,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,走出房门。打从鸨儿房前经过,鸨儿看见,叫声:『妈妈!秦小官去了!』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,口中叫道:『秦小官,如何去得恁早?』秦重道:『有些贱事,改日特来称谢!』

    不说秦重去了,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,见他一片诚心,去后好不过意。这一日因害酒,辞了客在家将息,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,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。有【挂枝儿】为证:

    俏冤家,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,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,那匡你会温存,能软款,知心知意。

    料你不是个使性的,料你不是个薄情的。几番待放下思量也,又不觉思量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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