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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卷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 (4)

醒世恒言作者:冯梦龙发布:福哥

2020-8-26 02:05

    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,晓得什么利害?听见家主说得都有财采,竟像瓮中取鳖,手到拿来的事,乐极了,巴不得赵家的人,这时便到舡边来厮闹便好。银子既有得到手,官司又可以赢得,心急,发狠荡起桨来。这舡恰像生了七八个翅膀一般,顷刻就飞到了。此时天色渐明,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阔无人居住之处,离田头尚有一箭之路。众人都上了岸,寻出一条一股连一股断的烂草绳,将船缆在一颗草根上,只留一个人坐在船上看守,众男女都下田砟稻。

    朱常远远的立在岸上打探消耗,元来这地方叫做鲤鱼桥,离景德镇止有十里多远,再过去里许,又唤做太白村,乃南直隶徽州府婺源县所管。因是两省交界之处,人民错壤而居。与朱常争田这人名唤赵完,也是个大富之家,原是浮梁县人户,却住在婺源县地方,两县俱置得有田产。那争的田,止得三十余亩,乃赵完族兄赵宁的。先把来抵借了朱常银子,却又卖与赵完,恐怕出丑,就揽来佃种,两边影射了三四年。不想近日身死,故此两家相争。这稻子还是赵宁所种。

    说话的,这田在赵完屋脚跟头,如何不先砟了,却留与朱常来割?看官有所不知,那赵完也是个强横之徒,看得自己大了,道这田是明中正契买族兄的,又在他的左近;朱常又是隔省人户,料必不敢来砟稻,所以放心托胆。那知朱常又是个专在虎头上做窠,要吃不怕死的魍魉,竟来放对。正在田中砍稻,蚤有人报知赵完。赵完道:『这厮真是吃了大虫的心,豹子的胆,敢来我这里撩拨!想是来送死么!』儿子赵寿道:『爹!自古道:来者不惧,惧者不来。也莫轻觑了他!』

    赵完问报人道:『他们共有多少人在此?』答道:『十数个男子,六七个妇人。』

    赵完道:『既如此,也教妇人去。男对男,女对女,都拿回来,敲断他的孤拐子,连船都拔他上岸,那时方见我的手段。』即便唤起二十多人,十来个妇人,一个个粗脚大手,裸臂揎拳,如疾风骤雨而来。赵完父子随后来看。

    且说众人远远的望着田中,便喊道:『偷稻的贼不要走!』朱常家人、媳妇,看见赵家有人来了,连忙住手,望河边便跑。到得岸旁,朱常连叫快脱衣服。众人一齐卸下,堆做一处,叫一个妇人看守,复身转来,叫道:『你来!你来!若打输与你,不为好汉!』赵完家有个雇工人,叫做田牛儿,自恃有些气力,抢先飞奔向前。朱家人见他势头来得勇猛,两边一闪,让他冲将过来,才让他冲进时,男子、妇人,一裹转来围住。田牛儿叫声:『来的好!』提起升箩般拳头,拣着个精壮村夫面上,一拳打去,只指望先打倒了一个硬的,其余便如摧枯拉朽了。

    谁知那人却也来得,拳到面上时,将头略偏一偏,这拳便打个空,刚落下来,就顺手牵羊,把拳留住。田牛儿矰脱不得,急起左拳来打,手尚未起,又被一人接住,两边扯开。田牛儿便施展不得。朱家人也不打他,推的推,扯的扯,到像八抬八绰一般,脚不点地,竟拿上船。那烂草绳系在草根上,有甚筋骨,初踏上船就断了。艄上人已预先将篙拦住,众人将田牛儿纳在舱中乱打。赵家后边的人,见田牛儿捉上船去,蜂拥赶上船抢人。朱家妇女都四散走开,放他上去。说时迟,那时快,拦篙的人一等赵家男子、妇人上齐船时,急掉转篙,望岸上用力一点,那船如箭一般,向河心中直荡开去。人众船轻,三四幌便翻将转来。两家男女四十多人,尽都落水。这些妇人各自挣扎上岸,男子就在水中相打,纵横搅乱,激得水溅起来,恰如骤雨相似。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,只叫莫打,有话上岸来说。

    正打之间,卜才就人乱中,把那缢死妇人尸首,直搡过去,便喊起来道:『地方救护,赵家打死我家人了!』朱常同那六七个妇人,在岸边接应,一齐喊叫,其声震天动地。赵家的妇人,正绞挤湿衣,听得打死了人,带水而逃。水里的人,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,正不知是那个打死的,巴不能攦脱逃走,被朱家人乘势追打,吃了老大的亏。挣上了岸,落荒逃奔。此时只恨父母少生了两只脚儿。朱家人欲要追赶,朱常止住道:『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,且把尸首收拾起来,抬放他家屋里了再处。』众人把尸首拖到岸上,卜才认做妻子,假意啼啼哭哭。

    朱常又教捞起船上篙桨之类,寄顿佃户人家。又对看的人道:『列位地方邻里,都是亲眼看见,活打死的,须不是诬陷赵完,倘到官司时,少不得要相烦做个证见,但求实说罢了。』这几句是朱常引人来兜揽处和的话。此时内中若有个有力量的出来担当,不教朱常把尸首抬去赵家,说和这事,也不见得后来害许多人的性命。只因赵完父子,平日是个难说话的,恐怕说而不听,反是一场没趣。况又不晓得朱常心中是甚样个意儿,故此并无一人招揽。朱常见无人招架,教众人穿起衣服,把尸首用芦席卷了,将绳索络好,四个扛着,望赵完家来。看的人随后跟来,观看两家怎地结局。

    铜盆撞了铁扫帚,恶人自有恶人磨。

    且说赵完父子随后走来,远望着自家人追赶朱家的人,心中欢喜。渐渐至近,只见妇女、家人,浑身似水,都像落汤鸡一般,四散奔走。赵完惊讶道:『我家人多,如何反被他们打下水去?』急那步上前。众人看见,乱喊道:『阿爹不好了!快回去罢。』赵寿道:『你们怎地恁般没用?都被打得这模样!』众人道:『打是小事,只是他家死了人,却怎处?』赵完听见死了个人,吓得就酥了半边,两只脚就像钉了,半步也行不动。赵寿与田牛儿,两边挟着胳膊而行,扶至家中坐下,半晌方才开言,问道:『如何就打死了人?』众人把相打翻船的事,细说一遍。又道:『我们也没有打妇人,不知怎地死了?想是淹死的。』

    赵完心中没了主意,只叫:『这事怎好?』那时合家老幼,都丛在一堆,人人心中惊慌。正说之间,人进来报:『朱家把尸首抬来了。』赵完又吃这一吓,恰像打坐的禅和子,急得身色一毫不动。自古道:物极则反,人急计生。赵寿忽地转起一念,便道:『爹莫慌!我自有对付他的计较在此。』便对众人道:『你们都向外边闪过,让他们进来之后,听我鸣锣为号,留几个紧守门口,其余都赶进来拿人,莫教走了一个。解到官司,见许多人白日抢劫,这人命自然从轻。』众人得了言语,一齐转身。

    赵完恐又打坏了人,分付:『只要拿人,不许打人!』众人应允,一阵风出去。赵寿只留了一个心腹义孙赵一郎道:『你且在此。』又把妇女妻小打发进去,分付:『不要出来!』赵完对儿子道:『虽然告他白日打抢,总是人命为重,只怕抵当不过。』赵寿走到耳根前,低低道:『如今只消如此这般。』赵完听了大喜,不觉身子就健旺起来,乃道:『事不宜迟,快些停当!』

    赵寿先把各处门户闭好,然后寻了一把斧头,一个棒棰,两扇板门,都已完备,方教赵一郎到厨下叫出一个老儿来。那老儿名唤丁文,约有六十多岁,原是赵完的表兄,因有了个懒黄病,吃得做不得,却又无男无女,捱在赵完家烧火,博口饭吃。当下那老儿不知头脑,走近前问道:『兄弟有甚话?』赵完还未答应,赵寿闪过来,提起棒槌,看正太阳,便是一下。那老儿只叫得声:『阿呀!』翻身跌倒。赵寿赶上,又复一下,登时了帐。

    当下赵寿动手时,以为无人看见,不想田牛儿的娘田婆,就住在赵完宅后,听见打死了人,恐是儿子打的,心中着急,要寻来问个仔细,从后边走出,正撞着赵寿行凶。吓得蹲倒在地,便立不起身。口中念声:『阿弥陀佛!青天白日,怎做这事!』赵完听得,回头看了一看,把眼向儿子一颠,赵寿会意,急赶近前,照顶门一棒槌打倒,脑浆鲜血一齐喷出。还怕不死,又向肋上三四脚,眼见得不能勾活了。只因这一文钱上起,又送了两条性命。正是:耐心终有益,任意定生灾。

    且说赵一郎起初唤丁老儿时,不道赵寿怀此恶念,蓦见他行凶,惊得只缩到一壁角边去。丁老儿刚刚完事,接脚又撞个田婆来凑成一对,他恐怕这第三棒槌轮到头上,心下着忙,欲待要走,这脚上却像被千百斤石头压住,那里移得动分毫。正在慌张,只见赵完叫道:『一郎快来帮一帮!』

    赵一郎听见叫他相帮,方才放下肚肠,挣扎得动,向前帮赵寿拖这两个尸首,放在遮堂背后,寻两扇板门压好,将遮堂都起浮了窠臼。又分付赵一郎道:『你切不可泄漏,待事平了,把家私分一股与你受用。』赵一郎道:『小人靠阿爹洪福过日的,怎敢泄漏?』刚刚停当,外面人声鼎沸,朱家人已到了。赵完三人退入侧边一间屋里,掩上门儿张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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