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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一卷 趙春兒重旺曹家莊 (3)

警世通言作者:馮夢龍發布:福哥

2020-8-26 02:09

    次日真箇到三親四眷家去了一巡,也有閉門不納的,也有回說不在的;就是相見時,說及借貸求官之事,也有冷笑不答的,也有推辭沒有的,又有念他開口一場,少將錢米相助的。可成大失所望,回覆了春兒。早知借貸難如此,悔卻當初不作家。

    可成思想無計,只是啼哭。春兒道:『哭恁麼?沒了銀子便哭,有了銀子又會撒漫起來。』可成道:『到此地位,做妻子的還信我不過,莫說他人!』哭了一場:『不如死休!只可惜負了趙氏妻十五年相隨之意,如今也顧不得了。』可成正在尋死,春兒上前解勸道:『「物有一變,人有千變,若要不變,除非三尺蓋面。」天無絕人之路,你如何把性命看得恁輕?』可成道:『螻蟻尚且貪生,豈有人不惜死?只是我今日生而無用,到不如死了乾淨,省得連累你終身。』春兒道:『且不要忙,你真箇收心務實,我還有個計較。』

    可成連忙跪道:『我的娘,你有甚計較?早些救我性命!』春兒道:『我當初未從良時,結拜過二九一十八個姊妹,一向不曾去拜望。如今為你這冤家,只得忍着羞去走一遍。一個姊妹出十兩,十八個姊妹,也有一百八十兩銀子。』可成道:『求賢妻就去。』春兒道:『初次上門,須用禮物,就要備十八副禮。』可成道:『莫說一十八副禮,就是一副禮也無措。』春兒道:『若留得我一兩件首飾在,今日也還好活動。』

    可成又啼哭起來。春兒道:『當初誰叫你快活透了,今日有許多眼淚!你且去理會起送文書,待文書有了,那京中使用,我自去與人討麵皮。若弄不來文書時,可不枉了。』可成道:『我若起不得文,誓不回家。』一時間說了大話,出門去了。暗想道:『要備起送文書,府縣公門也得些使用。』不好又與渾家纏帳,只得自去,向那幾個村童學生的家裡告借。一錢五分的湊來,好不費力。若不是十五年折挫到於如今,這些須之物把與他做一封賞錢,也還不夠,那個看在眼裡。

    正是彼一時此一時。

    可成湊了兩許銀子,到江都縣幹辦文書。縣裡有個朱外郎,為人忠厚,與可成舊有相識,曉得他窮了,在眾人面前,替他周旋其事,寫個欠票,等待有了地方,加利寄還。可成歡歡喜喜,懷着文書回來,一路上叫天地,叫祖宗,只願渾家出去告債,告得來便好。走進門時,只見渾家依舊坐在房裡績麻,光景甚是淒涼。口雖不語,心下慌張,想告債又告不來了,不覺眼淚汪汪,又不敢大驚小怪。

    懷着文書立於房門之外,低低的叫一聲『賢妻』。春兒聽見了,手中擘麻,口裡問道:『文書之事如何?』可成便腳揣進房門,在懷中取出文書,放於桌上道:『托賴賢妻福蔭,文書已有了。』春兒起身,將文書看了,肚裡想道:『這呆子也不呆了。』相着可成問道:『你真箇要做官?只怕為妻的叫奶奶不起!』可成道:『說那裡話?今日可成前程,全賴賢妻扶持挈帶,但不識借貸之事如何?』

    春兒道:『都已告過,只等你有個起身日子,大家送來。』可成也不敢問借多借少,慌忙走去肆中擇了個吉日,回覆了春兒。春兒道:『你去鄰家借把鋤頭來用用。』須臾鋤頭借到。春兒拿開了績麻的籃兒,指這搭地說道:『我嫁你時,就替你辦一頂紗帽埋於此下。』可成想道:『紗帽埋在地下,卻不朽了?莫要拗他,且鋤着看。』怎地運起鋤頭,狠力幾下,只聽得當的一聲響,翻起一件東西。可成到驚了一跳,檢起看,是個小小瓷壇,壇裡面裝着散碎銀兩和幾件銀酒器。春兒叫丈夫拿去城中傾兌,看是多少。

    可成傾了錁兒,兌准一百六十七兩,拿回家來,雙手捧與渾家,笑容可掬。春兒本知數目,有心試他,見分毫不曾苟且,心下甚喜。叫再取鋤頭來,將十五年常坐下績麻去處,一個小矮凳兒搬開了,教可成再鋤下去,鋤出一大瓷壇,內中都是黃白之物,不下千金。原來春兒看見可成浪費,預先下着,悄地埋藏這許多東西,終日在上面坐着績麻,一十五年並不露半字,真女中丈夫也。可成見了許多東西,掉下淚來。春兒道:『官人為甚悲傷?』

    可成道:『想着賢妻一十五年,勤勞辛苦,布衣蔬食。誰知留下這一片心機。都因我曹可成不肖,以至連累受苦!今日賢妻當受我一拜!』說罷,就拜下去。春兒慌忙扶起道:『今日苦盡甘來,博得好日,共享榮華。』可成道:『盤纏盡有,我上京聽選,留賢妻在家,形孤影只。不若同到京中,百事也有商量。』春兒道:『我也放心不下,如此甚好。』當時打疊行李,討了兩房童僕,雇下船隻,夫妻兩口,同上北京。正是:

    運去黃金失色,時來鐵也生光。

    可成到京,尋個店房,安頓了家小,吏部投了文書。有銀子使用,就選了出來。初任是福建同安縣二尹,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經歷,都是老婆幫他做官,宦聲大振。又且京中用錢謀為,公私兩利,升了廣東潮州府通判。適值朝覲之年,太守進京,同知、推官俱缺,上司道他有才,批府印與他執掌,擇日升堂管事。吏書參謁已畢,門子獻茶。方才舉手,有一外郎,捧文書到公座前,觸翻茶甌,淋漓滿袖。可成正欲發怒,看那外郎瘦而長,有黃須數莖。猛然想起數年之前,曾有一夢,今日光景,宛然夢中所見。始知前程出處,皆由天定,非偶然也。那外郎驚慌,磕頭謝罪。可成好言撫慰,全無怒意,合堂稱其大量。

    是日退堂,與奶奶述其應夢之事。春兒亦駭然說道:『據此夢,量官人功名止於此任。當初墳堂中教授村童,衣不蔽體,食不充口。今日三任為牧民官,位至六品大夫,太學生至此足矣。常言:「知足不辱。」官人宜急流勇退,為山林娛老之計。』

    可成點頭道是。坐了三日堂,就託病辭官。上司因本府掌印無人,不允所辭。勉強視事,分明又做了半年知府。新官上任,交印已畢,次日又出致仕文書。上司見其懇切求去,只得准了。百姓攀轅臥轍者數千人,可成一一撫慰,夫妻衣錦還鄉。三任宦資約有數千金,贖取舊日田產房屋,重在曹家莊興旺,為宦門巨室。這雖是曹可成改過之善,卻都虧趙春兒贊助之力也。後人有詩讚云:

    破家只為貌如花,又仗紅顏再起家。

    如此紅顏千古少,勸君還是莫貪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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